一、翻越岡巴拉
置身在岡巴拉山的茫茫峰巒之中,感受著迷茫而古老的歲月,繃緊萬千束韁繩,拽著破天入云的叢叢危巖,俯瞰下界的宗喀巴們長鞭甩響,在高原上碾磨過神的疆土。往昔那五彩繽紛的風景記憶,都在高原的冷輝寒影下漸漸模糊、剝離色彩,再重重地描粗了輪廓線,疊成層層巖畫,陰陽跨越、鑿痕由天、長路迷茫、人跡飄渺。
深深的大峽谷在陽光照耀下,反射出柔和的黃褐色光澤,藍得發(fā)紫的天空飄著永不消失的濃濃白云,孤獨的鷹像守護神一般,在午間上升的氣流中滑翔,神秘的靜謐隨著風從重嶺深處溢出,漫過高原視力所及的地方。
5月,翻越岡巴拉山的行程從曲水開始,那里是喜馬拉雅山脈和岡底斯山脈交匯的谷底。陰沉雄偉的黛青色山峰始自遠古之旅,在此身軀相撞,闖過石器和青銅時代。河谷里,滾滾東去的雅魯藏布江水漫過了干涸的石堆,涌動著夏季的粼粼波光。
汽車在險峻的山路上行駛著,外側的車輪碾過深谷的邊緣,臨窗的目光因恐懼而沉默,只有那盤《紅太陽》錄音帶,高亢地響著“不敬青稞酒呀,不獻酥油茶呀,也不獻哈達”。山道盤坡而上,不知什么年代修建的古宅廢墟上飄著鮮艷的經幡,難得看到的公路道班小屋,使原始氣味終年不散的山巒間,露出一絲現代的氣息。豐田“考斯特” 旅行車發(fā)動機聲和人的喊叫,都被黑洞般的闊大山谷吸入,寂靜中狹窄漫長的山路伸向沒有盡頭的更高的山群。路畔山的側面,常能見到巨大滑坡的痕跡,薄薄的高原植被下面,鋪著有些潮濕的砂礫。隨著海拔的增高,空氣更加稀薄,當精神漸近恍惚之時,再遙望這籠罩在四周的山的王國,更添了幾分飄然,伴著從心底升起的虔誠。
停下車,站在陽光明亮卻缺乏暖意的奇異的山峰上,使人不禁想到1969年太空中的那一刻,一個美國宇航員在月球上說道:“美啊!美??!壯麗的凄涼景色。”正午時分,團隊沐日向前,卻都害怕掉隊,沒人會設想在此單獨停留,更恐懼黑夜到來。山間石頭和矮草,埋伏著魔幻故事,只講給陌生人,想不聽也不行。
在海拔5300米的岡巴拉山頂,無數過客之手壘起的瑪尼堆高高矗立,風吹彩幡,天高云遠,個子高高的康巴人司機走來,每一寸土地都走出佛意盎然,他獻上哈達,表達別人難懂的心愿。
從山頂南望,山間平原的草灘后面,便是圣湖羊卓雍了——“上部牧場的碧玉”。
羊卓雍深綠色的漣漪在山谷的風中輕輕抖動,初生的綠草地上是成群的綿羊和幾只野鴨,恬靜的水面上仿佛寫滿了難解的箴言,遠方神話般屹立的兩座雪山令人心生敬畏。人們在山風中睜大了眼睛,希望能看到傳說中宗喀巴大師的身影。在山湖之間空曠是如此遠大,沉寂是如此濃重,感受是如此莫名。有形的是700公里寬、70米深的湖泊,而無形的是視野之外的天籟,是縈繞心頭的無極。
無論是站在岡巴拉山顛遠眺,還是迎著湖面山風在草灘上前行,或遠或近,卻只感到此般風景懸天轉地,與俗世風塵難容。人與湖相互走的再近,也陌生難懂。神湖泊在人們尋常境界之上,那是森然迷離的人鬼邊界,是飄在高原上的幻影,它只為命中注定者不眠守望。
湖面上沒有船,聽說從來也沒有,湖上也沒有人,也許永遠也不該有。有人問,高原圣水有多深?寒冷的水下有什么?當兩極冰川已不神秘、當馬里亞納海溝已為人知,這里卻仍讓世人迷惘,因為有神。
來到湖邊,把手放到深不可測的圣湖水中,觸到高山冰雪融解后的寒意,手指染上天空的蔚藍。猜著冰河期的遙遠,更感到含著恐怖的美麗。
一切都是簡單的,一切都是純凈的,只有湖襯著對岸山影,泛著淡淡的霧靄,佛國的深邃彌漫在圣湖四周喜馬拉雅的群峰之間,靜而無浪的湖水下面,隱藏了無數的故事,遁入無字無語的大地。那是液態(tài)的諸神,是只屬于先知們的世界。
二、在山脈的南麓
卓木拉日湖倒映著圣殿般的卓木拉日雪峰,鷹飛向無名河消失的草地深處,云影一樣的羊群在彎曲的天際線下移動,風塵滾滾的路上是孤單的騎馬人和無聲無息奔跑的狗。開闊的山坡上,是用石頭壘出的經文圖形,泛著不祥寒意的荒野上,零零散散地匍匐著人,在尋找蟲草。高高的山巖屹立,隱隱閃著神秘的史前光澤,甚至陽光也綺麗而怪誕。
嘎龍邊防檢查站和仁青布多寺已經在車后消失了,窗外雪霧翻騰,低垂的云下是5月滾滾的寒風,撕扯著帕里道班前的紅旗和經幡。
迎著季風穿過帕里山口,公路從喜馬拉雅山脈的中部楔入山的南坡,海拔不斷降低,一個幻境般的季節(jié)在蜿蜒起伏間,豁然展現。
潮濕清新的暖風越過恒河平原,從印度洋吹來,綿綿雨水在山谷里形成無數溪流;云霧下面的落葉松和紅豆杉林中,搖曳著鮮艷的杜鵑花、野玫瑰和石榴花;綠色的山崖下面是巨大的冰掛,瀑布從巖洞中流下,經歷了許多個季節(jié)的回聲,在山谷河灘上回蕩。在西南方邊境的雨林里,在青藏高原的邊緣地帶,蒼涼荒漠消失了,人們看到的是亞熱帶田園的蔥郁,嗅到半島地帶的濕潤清新。與錫金隔山而望的喜瑪拉雅南麓,青翠景色令人想到千山萬河外的南國。只是遠方窮堆康日雪山森然可怖的白色,使人們不禁想起并不遙遠的暴風雪和身邊綠色天地的狹窄。
從山谷中的亞東縣城繼續(xù)南行,經過仁青崗和阿桑橋,到了亞東河出境的地方布魯卡。這里的山林更加茂密,高山遮住太陽,一片暮色中仍看得見遠處的林場小屋。紅色的野草莓和鐵砂樹葉飄在河面上,流向下游異國的土地,從這里向南600公里,便是寬闊的孟加拉灣了。
同樣是在山的南麓,乃堆拉山中卻是一派極地風光。數小時的跋涉后,忍受缺氧的痛苦,踏著雪下40年堆起的無數罐頭盒,從陡坡攀上乃堆拉哨所。這里是連接中印兩國的最短通道,1962年邊境戰(zhàn)爭爆發(fā)后便關閉了。與士兵們在一起,踩著邊境線的積雪向前,舉起AK-47步槍,槍口朝天。原始森林上面是連綿的雪峰,大峽谷里雪水消融的地方又被冰雪覆蓋。通向山頂的小路消失了,只有國際郵政亭獨立在風雪茫茫中。望遠鏡里,異國小鎮(zhèn)臥在雪霧里。在無人的深壑里,牦牛的尸體上飛過紅嘴烏鴉,山風在抑揚地嘶叫,還有此伏彼起的林濤,為乃堆拉哨所犧牲的軍人,唱著永遠的挽歌。暴風雪常和遠來的海洋季風同時降臨,而森林荒草和永恒的積雪則在自然的舞臺上,戴著不摘的面具,為靈魂造型。不絕的物種堅忍相伴,長存不朽,從人們沒有來的年代,從路標還不曾出現的時候。
三、北行青藏線
隨著拉薩河向遠處流去,狹窄的河谷平原也在視線中消失了。公路繼續(xù)向前延伸,穿過羊八井部落的矮屋,進入蒼涼廣袤的藏北草原。
紫檀色和黃色相交錯的草地在陽光下升起飄忽不定的暖流,跳躍的風從消逝了的黑夜吹來,帶著明快的節(jié)奏在滾滾煙塵里飛騰,云霧籠罩的遠山連綿不絕,伴著這寂寞的旅途,山腳下羊群無聲地倘佯,牧人燃起的炊煙飄向天空,沒有牧歌,惟獨炫目的雪峰,在沉睡的荒野兩側,向頑強挺進的道路,投去強鄰的注視。
孤獨的青藏公路在茫茫的草原上,迎著北方的星座前行,在愈來愈寒冷的高原季風里,車輪和風聲沿長路上的千里譜線吟唱。一塊塊數目字很大的路標,把不平凡的路的往事,濃縮在神秘的山間草原上。長路接收著神曲,記下大地的密碼,由此去破譯荒原,感受外面的靈性世界。
公路的盡頭與北方的地平線模糊地融合了,冷峻的念青唐古拉山的輪廓變得柔和了許多,這是因為那里正在落雪,但不知山那邊的納木錯此時是何等景色,大雪封住了通向那里的山路,人們只能隔著群山,望一眼遠方屬于神湖的那片天空,卷起悵意繼續(xù)趕路。夕陽裹著雪塵,將山嶺的影子,悄然無聲地鋪在藏北荒野和青藏公路黑色的長帶上,高山融雪和上一次降雨匯成的小河里,映著被分割了的云影。
兵站幾乎成為青藏高原天然的風景,它已超出軍用的范圍,形成了“兵站文化”。曾在拉薩郊區(qū)的居所,見到扎西達娃,他牽著那只藏獒,贈送小說《世紀之邀》;又在鄰宅,見到馬麗華,這位來自山東的女詩人寫道:“穿越季節(jié)河歲月解凍,折疊成美而又美的漣漪,大草原一年一度青綠……”從青藏線那邊的格爾木、從川藏公路的各個入口、從貢嘎機場連著的萬里航線另一端,那些帶著“西藏夢”的畫家、攝影家和作家、記者們一代代走來,在這里漂流、定居,這里是藝人和多夢者的兵站。從這里,向高原的群山和原野間出發(fā),行走在野獸和冰雪的行列里,為自己未知的藝術人生,攝取野性與神靈的基因。
藏北的風雪將一個個被洗滌過的高原夏季,帶給每一個沿著公路來到草原深處的人,清風吹進他的心里,激起對先人的感懷,和穿越洪荒時代的冥想。公路上,長長的軍車隊小憩路邊,在荒地上小便的士兵身前,騰起大片水汽,人竟能這樣造出景觀,真是雄壯!隆隆中,車隊逶迤向前,給傷感相銜的旅途帶來幾多歡樂。蕭蕭風中,橄欖綠連成一隊長列,方向盤前晃動著沉默的年輕面容,塑成移動的群像,煥發(fā)出高原土著的強悍傲慢。
小駐當雄,遠處兵站的屋頂上飄著旗幟,從拉薩、美年、當雄到谷露、黑河、兩道河、安多,直到格爾木,在漫漫青藏線上,孤島一樣的兵站給來往的人們帶來溫暖與慰藉,泊靠心情。
騎馬的藏人沿公路漫游,頭上鮮紅的“扎秀”在暮色中搖曳,伸向那曲方向的公路和路牌上的字跡都難以辨清,漸漸暗下來的夜空里,群鳥仍在飛翔。
藏北草原的第一個夜晚,洋溢著濃重純凈的黑色,風在雨雪交加時分,用凝重的低音開始祈禱,山嶺沉入夜海的深處,兵站里長明的路燈透過霧靄,引導著遲歸的人們。仰望天空,星光燦爛,那里是高原不眠的靈魂,照耀著通向次日黎明的長路。